作家阿乙:在荒谬的世界中横走
2008年,作家阿乙的第一本小说集《灰故事》出版,那时候32岁的他才刚开始正式写作。也就是这十多年间,他常常以一个不拘一格的小说家身份,游走在文化圈子与书房之间。 “专注写作,不要陷入文化圈的吹吹捧捧。”一位诗人在电话里以劝诫的口吻对阿乙说的这句话,一直是对后者的一种鼓励。其实阿乙是个不善交际的人,坊间还曾流传过他同人吃饭时的趣事——别人在聊天,而他却在一旁看书。 阿乙经常形容自己性格松散,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——阿乙写作,都是在跟自己硬磕。他是医院的常客,这事似乎也算不得什么秘密,而把自己的生命体验汇入写作,倒是成了一种独属于他的“病痛哲学”。 “经验是一种权利,特别是生病的经验,它使一个人可以像官员一样去规范另一个人的行为,奇怪的是,作为反面典型的又是他。正如失足者根据自己失足的历史,判定亲属不能够再失足。或许我们应该尊重他们。”这是收集在阿乙的新书《通宵俱乐部》中的一段随笔,时间可以追溯到1998年。 以前,阿乙觉得自己是不幸的,世界尽是荒谬。现在,对于他来说,生活就像一次航海,无时无刻不是在狂风中横走。 阿乙离开县城,是2002年的事情。彼时,社会上有两股潮流冲击着青年人,一种是经济开放,人员流动变得频繁,大家都热衷于去广东、上海等地淘金;一种是互联网出现,青年人有了心怀天下的胸怀。 “当时的我就是这样,几乎没有什么心理挣扎就扔掉了公职。”阿乙告诉《新周刊》,公安局的工作在当时属于很多人羡慕不已的铁饭碗,但是对他来说,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,限制了他的自由和热情。 别人都是去沿海的城市,而从小就有文学梦的阿乙,走出县城后的第一份工作,却选择了在一家河南的媒体做编辑,后来没过多久他就去了北京。从县城到省会,再到首都,看上去是一条向上的路,他也从未后悔过。最近,阿乙看到家乡的一条大书特书的新闻,说江西某地新修了历史第一座过街天桥,然而天桥在大城市里早就随处可见。 “罗素说过,地理旅行也是时间旅行,我一直期望自己去更大的地方,更大的地方意味着能认识到有趣、有知识的人,能够找到同行,找到彼此的激励者。越是在小地方,越容易把自己牺牲给别人。”阿乙从一开始就对“别处”的生活抱有期待,只因为这是个完善自己的过程。 有一次,老家有人质疑阿乙在城市生活的意义,说他在北京没有北京户口,没什么意思。那人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,阿乙对他的厌恶也毫不掩饰,甚至袒露出孩子般的固执:“我就是宁愿流浪,也要流浪在城市。”
后来,社会上盛行一种说法,讲写作的人应该过幽居的生活,觉得那里悠然、恬静、超脱。然而对于从小就在乡镇长大的阿乙来说,乡村显然是被文人过度浪漫化了。 “或许到了经历了很多、需要反刍和休息的年纪,乡村会是不错的选择,但是年轻的时候,乡村只会成为压抑一个人才能和志气的庙宇。”关于选择,在他的叙述中,经常能听到对于年轻人的关注。 新出版的随笔集《通宵俱乐部》中,阿乙描述了许多支离破碎的生活场景,从瑞昌和宜宾,一直到北京的安乐林、广渠门和平房乡,甚至还有协和医院。阿乙仿佛给自己创造了一种“在别处”的终身写作方式,而这,也是和有志于写作的年轻人的一次共勉。 事实上,对时代年轻人的关注,就是对正在进行中的社会的关注。回想起曾经毅然决然地抛弃体制生活,阿乙感叹,如今考公已经成了新的社会热潮,这和20年前是完全相反的。 媒体的每篇报道几乎都会提到阿乙的病,他的朋友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在故意“卖惨”,阿乙也不多作解释。阿乙明白,采访就是记者和作者之间的一场合谋,讲一个得体的、大家都满意的故事。事实上,病痛的阴影几乎从写作的初期便开始伴随他了。 2012年的冬天,阿乙刚结婚不久,雾霾天气让他第一次出现咳嗽的症状。那时候,他正在“鏖战”自己的长篇小说《早上九点叫醒我》。第二年的春天,他开始眩晕、呕吐,不得不住院治疗——“我好像坏掉了。” 起初,阿乙对疾病深怀恐惧,而这种恐惧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振作的行动,反倒加重了病情。此后,由于症状罕见,肺部疾病无法确诊,阿乙从北京友谊医院转到北京协和医院。住院期间,阿乙一直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病床上写他的小说。后来为了完成小说,他开始服用抗焦虑的药物,才使恐惧得以祛除。 承认命运的诙谐,是艰难的。阿乙做过很多年国内媒体的足球编辑,熟悉像张恩华、小王涛这样的足坛名将。有一次,阿乙在飞机上偶遇了张恩华,用阿乙的话形容,那简直就是一座石塔,令他羡慕不已。但是身体看上去这样健康的人,还是在正当壮年的时候凋谢了。 “疾病和幸福、死亡一样,是人生难免之事。健康倒是意外。”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病体之后,阿乙才真正坦然。“我对自己的疾病一直是稀里糊涂的,我真不是一个好的自己啊。我感觉自己活到现在,就像是一个脑袋上还插着斧头的人活到现在。”阿乙在随笔中写道。书写像是开了一扇后门,将他心中的不甘都统统抛了出去。 除了疾病,阿乙也经常跟死亡打交道。2016年国庆节,由于父亲艾宏松的病情加重,阿乙回到了瑞昌。十天后的一个早上,父亲突然离世。再早之前的2010年春天,阿乙的奶奶去世。那个时候,他的第二本小说集《鸟,看见我了》刚出版,他回到了故乡,看着这位失忆多年的老人葬于故土。对于人到中年的阿乙来说,面对死亡似乎也成了一种常态。 “死亡像流氓,搬着凳子,大摇大摆走进房间,吃水果,极其细致地吃水果,像一只狍子那样吃水果。”阿乙在随笔中描述着对于死亡的印象。他的语言接近一种冷漠的表情,然而这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瞬间,或许就是阿乙想要去做的——唤醒那些倦怠麻木的、忘记了呼吸的人。
差不多十年前,阿乙给媒体的专栏写过一篇文章,讲自己年轻的时候,是如何戒掉德州扑克的。 那是一种考验心智的游戏,一开始他表演一张白纸,直到手里握着好牌,也要表现得怅然若失,等到对方添加筹码,自己才跟上双倍,甚至all-in。有段时间,阿乙每天在网站上玩上七八个小时,不吃不喝。虚拟币像红尘一般,来了又去,这种重复的劳役也能让他得到内心的平静。 后来,他发现自己只敢和性格、智慧低于自己的人玩,甚至害怕碰到“视死如归”的人。无法接受失败之后的沮丧,让阿乙自觉是一个懦夫,从而最终退出了“真正的决斗”。把姿态放低,似乎成了刻在他性子里的戒疤。 一直以来,文化界评价阿乙,都说他是一位“被低估的作家”。然而阿乙自己评价自己:“我可能是被高估了。” 实际上,阿乙的文字很少伸向社会,是因为他自认为不完全了解它。莫罗亚在议论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《追忆似水年华》时曾经说:巴尔扎克式的旨在描绘整整一个社会的尝试仍然影响着众多写作者,但普鲁斯特开创了新纪元,那就是把精神世界放置在天地的中心。此后,文学向内心深处走成为了一个明显的趋势,然而阿乙的文字经常能让人感受到那种自说自话式的内省视角—— 人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“阿乙”这个名字的含义:如果是先后关系,那么对于甲来说,乙是一种回应;如果是上下关系,乙就是一种奠基。 阿乙喜欢阅读,除了写作以外,看书对他来说几乎是最重要的事情。他习惯做梦,回忆过去,并将真实的情感记录在随笔中。读书则将他从回忆中拉出来。加缪、卡夫卡、福克纳和博尔赫斯,都先后进入他的阅读视野。 说到影响,阿乙坦言加缪的《西西弗神话》对他的影响是最大的——不仅仅是写作上的,还包括生活上的。“这部书的前半部分突出说明了世界的荒谬,我有差不多十年时间,因此感受到世界确实荒谬。” 直到人生擦过了生死的边缘,阿乙才慢慢理解了《西西弗神话》的后半部分——理想的生活姿态,是更多地去经历生活。“它强调了人面对荒谬的态度,是勇敢的,也对我的行为有所指引,人需要经历更多的城市、职业和人,还有情感,至少也要积极创作。” 最近,阿乙又在努力学习比较文学的文章,他向记者分享了一位美国批评家的话: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的区别就是,世界文学呈现的都是经过时间考验、具有永恒价值的作品,也就是说超越了时代。然而比较文学更热衷于研究那些反映了时代的二流作家。时代需要它能把握、能控制的二流小说家。 阿乙说:“如果可以的话,(我)想做一个二流小说家,然而小说家需要一场逃脱,哪怕这样的逃脱最终化为一次坠落。”─德州扑克游戏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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